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餐樱庑随笔

清·况周颐

清制:凡荫生及岁者,经考试然后授官。一品荫生,内用员外郎,外用同知;二品荫生,内用主事,外用通判;三品荫生,内用七品小京官,外用知县。此项考试,非倩人枪替不可。其代价綦微,仅百金而已。曩荫生某,自恃文理优长,毅然赴试。俄朝旨下,竟以程式跖戾,赐命弗及,得要津为之斡旋,乃外用。在昔文法之世,公府积弊难返,若斯之类,殆指不胜偻。

鲰生不第进士,而曾闻胪唱。胪凡五唱:第一甲第一名某、第二名某、第三名某;二甲第一名某等;三甲第一名某等,其声凝劲以长。自科举废后,遂成“广陵散”矣。胪唱之日,榜眼、探花送状元归第,探花送榜眼归第,探花自归第,无人送。某省人归某省会馆,非归私第也。其会馆先已召集梨园演剧,张盛筵待贺客。历科鼎甲在京邸者毕至,循故事也。

每届乡科之年,京曹典试各直省。命下之日,乡年寅好荐仆从者,沓来纷至,应接不暇,而尤以师门函属为谊不可却。兼录用之后,驾驭匪易,盖隐有挟持以为重也。宛平陈冠生修撰(冕),光绪己丑恩科,拜湖南主考之命。适同年某君来贺,谈次出名条夹袋中,自言深知人浮于事,无可位置,缘某友转托弗获辞,幸损覆寸笺,俾报命前途可耳。修撰亦极言竿牍填委,重以情貌,即简言善辞,亦笔舌俱困。语未终,门者以缄进。启视之,则南皮张相国文达荐仆之书也。文达于修撰属座师兼同乡,不可却之尤者也。修撰蹙额久之,勉令来仆进见,则衣履朴野,长揖而外,木立不知所云。修撰殊忻慰,亟奖藉之,留侍左右,加青垂焉。夫长揖之仆之未易多遘,信矣。挽近世风不古,士夫号为贤达,往往矜情饰貌,不惜疲敝其筋骨,囚垢其冠裾,穷极矫揉,以鸣高立异,震骇庸俗耳目,非深求之幽独隐微之地,固确见为艰苦卓绝之操。非有{难火}{尸辛}铸鼎之特识,鲜不受其欺罔而神明奉之者,则夫彼仆,安知其非揣摩风气,而托为朴钝以觊售也。则当考其后之事修撰者,能如修撰所蕲否也。

铅山蒋苕生太史(士铨)撰《桂林霜传奇》,演康熙朝广西巡抚马文毅殉吴逆之难事(按:马公讳雄镇,字锡蕃,号坦公,汉军镶红旗人。康熙九年,巡抚广西。十三年,吴三桂反,将军孙延龄私与通,公被囚土室。十六年,三桂遣其孙世倧收两粤,斩延龄,诱公降。不屈,遂被害。清制:非翰林出身,不得谥“文”,公父呜佩,官至两江总督,公以大臣子选用起家,得谥文毅,亦异数也),编入九种曲全帙中,流传颇广,又有《桂林雪》院本,为高邮薛冬树先生(名待考)所谱,演明臣瞿、张二公殉国事(按:瞿公讳式耜,字起田,常熟人。张公讳同敞,字别山,江陵人。明永历建国桂林。瞿公由桂抚入内阁,张公为兵部尚书。清兵破全州,诸将焦琏、丁魁楚等皆战死。永历奔梧州,以瞿公为留守,张公副之。未几,北兵至,二人力持月余,城破,同被执。主将定南王孔有德欲降之,不屈,幽于一室。二公相对赋诗酌酒,不异平时。孔屡劝降不可回,遂同日俱殉),世罕知者,亟记之。

两湖自强学堂建设于武昌,为中国第一中西学堂。经始光绪中叶,丁酉、戊戌以还,规模灿然大备。遵守当时着各省改书院设学堂谕旨,以中学为主,西学为辅。注重中文,每日上课时间,中文订一时,其余各门功课,均订半时。其外国语言文字,有英、法、俄、德、东五文。文各有堂,轩敞闳阔,聘外国士人教习。有助教,有翻译,非一知半解者得滥竽充数。此外唯体操、算学,教科不烦,而教法认真。学生考取入堂,无庸缴学费,斋房整齐,餐膳丰洁。凡所需用中外书籍、笔墨纸张、操衣靴帽(每季一换)等,悉公家办给。中文及外国五文、体操、算学,各有领班、帮领班学生,由各教习凭分数补荐。领班每名每月薪水纹银十六两,帮领班每名每月薪水纹银八两,各八名。每月考课一次(中文论说)。第一名奖龙银十圆,以次递减,至第三十名犹得二圆,第五十名犹得一圆。学生中程度稍高,眷属不多者,兼可无内顾忧矣。张文襄督鄂十数年,此自强学堂之设,不可谓非育才恤士之实政也。余于戊戌、己亥间,充自强学堂中文教习。辛丑自鄂之蜀,甲辰返自蜀,则已改文方言学堂,非复向日章程矣。

吴昌硕言:安吉有贡生张之铳(音充,去声),寿逾八秩,行辈在文襄相国之前。

尝谓朴质之风,今人不及古人,中国人不及外国人。日本原善公道《先哲丛谈》“山崎嘉”(按:山崎嘉号僂斋,平安人)一则云:“僂斋天性峭厉,师弟之间,俨如君臣。其讲书音吐如钟,面容如怒,听徒凛然,无敢仰见。诸生每窃相告曰:‘吾侪未得伉俪,情欲之感时动,不能自制,则瞑目一想先生,欲念顿消,不寒而栗。’”吾中国人撰述,断不作此等语。矧对于师门,尤必谓近亵而非所敢出。彼都人士,顾夷然不以为讳,是其任真近情处,未可谈笑道之也。

日本冈本监辅著《西学探源》,亹亹清言,颇寓哲理。其《言论》第十三有云:“耻于下问,不欲闻己过,是古今为政者之通病也。西谚所谓傲慢之人,以它人之誉为自己之耻者,不其然乎?偶有一二解礼让者,亦止记同量之美,而忘异量之美。忽致拾小过掩大德,与孔子所谓宥小过举贤才者异撰(按:东国经籍传本,多有异文,当是冈本所据《论语》。“赦小过”句“赦”作“宥”)。贤才不能无小过,小过而不宥,焉得有贤才可举者?”《鲁论》“赦小过”二句,如此诠释,谊亦甚精。

钱牧斋易节事清,以纂修《明史》为词,亦不得志,以礼部侍郎内宏文院学士还乡里。尝游虎丘,见有题诗寺壁者曰:

入洛纷纭意太浓,莼鲈此日又相逢。

黑头早已羞江总,青史何曾惜蔡邕。

昔去尚宽沈白马,今来应悔卖卢龙。

可怜北尽章台柳,日暮东风怨阿侬。

或云是云间陈卧子所作。又顺治三年十二月,清兵总镇李成栋以精骑三百下广州,旧辅何吾驺投诚(按:吾驺,崇祯朝宰相,与黄士俊同相永历,未久告归,家资三百万),乞修《明史》,门署“纂修明史”扁额。广东人有“吾驺修史,真堪羞死”之谣。大凡易姓改玉之世,前朝史事,关系綦重,彼号为文学旧臣,千钧一发之顷,必不能引决,而又不能无一词自解免,则回迹之门在是矣。《西学探源》有云:“法人安格的尔以修史著,不肯臣事拿破伦,年老贫甚,家有面包、牛乳二味系命,日计不过三苏乌钱。其友劝之受养于拿破伦,安氏曰:‘余岂畏死自辱乎?’年九十四而终。临终语其友曰:‘请视死有生气之人。’”虽欧人主利,亦有如此者,可不谓伟哉!综三事衡论之,中外士夫,何遽不相及若是。

《西学探源》又云:亚理斯德尝有记事曰:“某国王枚达士,遇其臣捕拔甲士神来投诸狱,心怜而释之。神大德之,因告王听其所欲报之。王性贪而无度,乃谓之曰:‘使予手所触悉变为黄金。’神曰:‘无复志愿过此者耶。’再三言之,王答如前。神乃授王得金之力,悠然升天去。王喜溢于面眉,欲试其力。下庭仰攀树触果,树果皆化为金;俯触瓦砾,亦化为金;指端所及,无一非金者。偶际午餐,就坐对食,将举手食之,食皆化为金;将啜茗,戛有声,不堪啜。如此数日,王苦饥渴,将死于黄金堆积中,则仰天号哭,呼拔甲士神,请去其力,仅乃解免。自是,王幡然省悟,谓国家之富,不必在拥多金,一意奖励事业,遂致民阜国强。”

按:此寓言耳,尤涉滑稽,然确有至理,为吾中国向来书说所未发,亟记之,为当世之枚达士告。

《西学探源》又云:“英人斯格的为诗文巨匠,而终身服吏务,不害学习。”按:宋史邦卿(达祖,汴人),相传为开禧堂吏,所著《梅溪词》,同时张功甫(镃)为之序。称其“分镳清真,平睨方回。纷纷三变行辈,不足比数。”斯格的殆其流亚欤?

武林南山磨崖,梁萧《心印铭》(见丁敬《武林金石记》),末书“天宋皇祐癸巳岁”。向来金石纪年,弁一字于国号之上。有曰大、曰巨、曰皇、曰圣者,而“天”字则唯宋用之。独惜徽、钦南渡,天亏西北,无复女娲炼石补之耳。又政和中,禁中外不许以龙、天、君、玉、帝、上、圣、皇等为名字,于是毛友龙但名友,句龙如渊但名句如渊,余各等字例引(见宋洪迈《容斋二笔》)。四川云阳龙脊石,宣和乙巳人日周明叔、曹嘉父等两题名,并改写鳌脊(见况周颐《卤底丛谈》),亦甚可笑。

咸丰朝,即补副将雷风云,谥威毅(见《谥法考》)。光绪中叶,鄂人张翼轸,工行草书,尝游京师,有润格在厂肆,其姓名三字皆星名,与雷风云属对绝工。

吴江徐电发釚《词苑丛谈》卷十《辨证》有云:《王铚默记》载欧阳公望〔江南〕双调:“江南柳,叶小未成阴。人为丝轻那忍折,莺怜枝嫩不胜吟。留取待春深。

十四五,闲抱琵琶寻。堂上簸钱堂下走,恁时相见已留心。何况到如今。” 初,欧公有盗甥之疑,上表自白云:“丧厥夫而无托,摧幼女以来归。”张氏此时,年方七岁。钱穆父素恨公,笑曰:“正是学簸钱时也。”愚按:欧公词出《钱氏私志》。盖钱世昭因公《五代史》中多毁吴越,故诋之,此词不足信也。(《丛谈》止此)

按:周淙《辇下纪事》云:“德寿宫刘妃,临安人。入宫为红霞帔,后拜贵妃。又有小刘妃者,以紫霞帔转宜春郡夫人,进婕妤,复封婉容,皆有宠。宫中号妃为大刘娘子,婉容为小刘娘子。婉容入宫时年尚幼,德寿赐以词云:‘江南柳,嫩绿未成荫。攀折尚怜枝叶小,黄鹂飞上力难禁。留取待春深。”(《纪事》止此)德寿之词,与《默记》所传欧公之作,仅小异耳。钱世昭《私志》称彭城王钱景臻为先王。景臻追封,当建炎二年,世昭为景臻之孙,缅(景臻第三子)之犹子。以时代考之,盖亦南宋中叶矣(《四库全书提要》于钱世昭、王铚时代,并未考定详确)。窃疑后人就德寿词衍为双调,以诬欧公。世昭遂录入《私志》,王铚因载之《默记》,唯钱穆父固与欧公同时,然公词既可假托,即自白之表、穆父之言,亦何不可造作之有?窃意欧阳文集中,未必有此表也。

要离墓残碣,文曰:“汉梁伯,烈士要。”石高二尺(据《斋藏石记》,依工部营造尺),宽一尺四寸五分,厚三寸二分。二行,行三字。字径四寸强至六寸不等,正书。乾隆时,出土于吴门专诸巷后城下。光绪十二年丙戌岁朝,石门李嘉福笙鱼得之(有题字刻石右方,分书)。宣统纪元,归氵更阳托活洛尚书忠敏。《斋藏石记》编入《梁石》。残碣书势信劲伟,唯定为梁刻,蒙意窃未安也。按:明信州郑胄师(仲夔)《耳新》云:“姑苏要离墓,其形如阜,不及城堞者,仅尺许耳。相传初甚低,其后岁高一岁。至万历间,好事者为之竖碑墓上,墓隆起竟高于城。一时城外往往白昼杀人,咸怪异之。因仆碑,乃止。”据此,则乾隆时出土之残碣疑即万历间所竖之碑,碑仆后乃断残耳,以其地考之亦合。

秦印多玉(多朱文),汉印多铜(多白文,其实非白文也。汉钤印用紫泥,印入泥中。篆文凹入者凸出,则亦朱文矣),间有金印,王侯已上用之。元王元章用花蕊石刻印,而石印乃盛行。其先有用石者不甚著,盖亦廑矣。此外尚有银印、铁印、瓷印、水晶、玛瑙、象牙、犀角、澄泥、烧料、黄杨、竹根等印。又有碧霞髓印(髓或作厶),至坚不受刀,虽晶玉非其比。在昔印人某能刻之,其姓名偶失记矣。歙县汪氏飞鸿堂(启淑,字訒{艹弇},号绣峰,世业盐,拥高赀),剖巨珠为小印,侈丽极矣。

鲰生穷饿海滨,盖五年于兹矣。乙卯六月,大风为灾之前数日,室人以无米告。戏占《减字浣溪沙》云:

逃墨翻教突不黔,瓶罍何暇耻齑盐。半生辛苦一时甜。 传语枯萤共宁耐,每怜饥鼠误窥觇。顽夫自笑为谁廉。

文笔贵简,“逸马毙犬于道”,作“有犬卧于街中,逸马蹴而毙之”,则赘矣。明祝氏《猥谈》云:“一守禁戴帽,不得露网巾,吏草榜云:‘前不露边,后不露圈。’守曰:‘公文贵简,何作对偶语?’吏曰:‘当如何?’守曰:‘前后不露边圈。’”斯旨可以喻大。《新唐书》、《新五代史》,其较胜旧史,亦事繁文简耳。

相传彭刚直作秀才时,与邻媛名梅者有婚嫁约,事忽中变。迨后刚直通显,故剑不复可求,刚直恫焉。中年已还,酷嗜画梅,所作诗亦十九咏梅,意有托也。临川李梅庵方伯未第时,有长沙余公器重其才品,以长女字之;未婚卒,复字以次女,又卒;更字以三女名梅者,婚未久亦卒。梅庵赋潘岳之《悼亡》,感谢公之风义,因自号梅痴,终身不谋胶续。国变后,黄冠野服,卖字沪滨,署其门曰“玉梅花盒李道士”,盖情之人人至深。武达文通,其揆一也。曩余亦自号玉梅词人,则辛卯客苏州,得句云:“玉梅花下相思路,算而今不隔三桥。”(《高阳台》)又云:“玉梅不是相思物,不合天然秀。”(《探芳信》)此等句殊无当于风格,而当时谬自喜,遂以名词,并以自号,无它旨也。

南海潘绎庈(衍桐)缉《雅堂诗话》,即其所编两浙《輶轩续录》之诗人小传,亦犹《静志居诗话》即《明诗综》小传也。其体例于谈诗而外,备载嘉言懿行。如归安姚镜塘先生(学爽),居官端谨,不履要津,部曹每月有印结银,先生独不受(清制:中外大小官员,引见验看,须同乡京官出印结。结费之多少,视品位之崇卑。京曹五六品有印官,得出结,分结费。软红薄宦,恃此为樵米资矣。某省印结省务,由本省出结官分年轮管,结费即由管结官部分致送)。仁和高月垞先生(凤台)学深品洁,在中书以兄丧去官,有韦义、杨仁之风。夫京之分结费,俨然分所应得,取不伤廉者矣。世固有贪多务得于印结之外者,乃至俗情贪恋禄位,虽三年之丧,或犹有夺情之举,矧在齐衰已下,则夫两先生之所为,固皆挽近所未闻,可以风世励俗者矣。

《眉庐丛话》据昆山朱厚章《多师集》有赋得“三才万象各端倪”七言十二韵诗,自注:“江南三院考取博学鸿词科,知乾隆时特科诸徵士,当其荐举之初,须由本省考试,则亦未极隆重,曰考取。殆犹有考而不取者矣。”云云。比阅《樊榭山房集》末附轶事,记当时试事綦详:“雍正甲寅、乙卯,浙江总督程元章三次省试,荐举博学鸿词十人:严遂成、厉鹗、周玉章、杭世骏、沈炳谦、齐召南、张懋建、周长发、汪沆、周炎。正试题《河清海晏颂》,《万宝告成赋》,杜氏《通典》、郑氏《通志》、马氏《通考总论》,赋得“冲融和气洽”,补试题《玉烛醴泉颂》、《鹏奋天池赋》、《九法五政论》,赋得“禾比君子”。续试题《景陵瑞芝赋》、《春雪》诗、《两浙通志》序,评《二十一史》。厉先生应正试,名列第二。程制军批云:“颂体俊伟,赋材丽则。论该洽而当理,诗雅正以和声。诚为于越含香,淛河韫秀。”帅文宗批云:“辞挹群言,体苞众制;以质纬文,以文被质。殆昔人所云无一字空设者。”张方伯加批云:“高华之气,典丽之词,春容之节。加以骨干坚凝,根极理要,扶质垂条,兼擅其美。”据此,知《多师集》所云三院,即制军文宗方伯矣。又王茨檐先生《静便斋集·送杭大宗北行序》云:吾友厉鹗、杭世骏,博览精核,所为文词高旨深,顾自壮盛,仅充秋赋。仁庙御极之十七年,特辟大科。浙省郡邑荐者,前后合六十人。呈试大宪,掇什之二三。二君以瑰丽卓越,炳乎十八人之列。据此知考试不取者,多于得取之数。太鸿、大宗、次风诸先生,当时已负盛名,而犹渎考如是,可见先辈醇朴之风,而全盛之世之科名至足重也。

黄子久自大号痴哥,见樊榭诗自注。人皆知大痴,罕知大痴哥者。太鸿方闻,必有所本。

《樊榭山房集》有幼鲁(按:姓符)第五女生,命名曰却盗,为赋诗。此女名绝奇。

樊榭诗《吴山咏古》二首,其一《麻曷葛剌佛》,序云:“在宝成寺石壁上,覆之以屋。元至治二年,骠骑卫上将军左卫亲军都指挥使伯家奴所凿。志乘不载,故诗以著之。”句云:“何年施斧凿,幻作梵相奇。五彩与涂饰,黯惨犹淋漓。一躯俨箕踞,努目雪两眉。赤脚踏魔女,二婢相夹持。玉颅捧在手,岂是饮月支。有来左右侍,骑白象青狮。狮背匪锦,荐坐有人皮。髑髅乱系颈,珠贯何累累。其余不尽者,复置戟与铍。”又云:“来观尽毛戴,香火谁其尸。阴苔久凝立,想见初成时。”

按:此佛像今不知尚存否。以诗句绎之,何鬼怪狞恶一至于是。其二《铁四太尉》序云:“在东狱庙庑下,像凡四躯,皆擎拳目,奇丑可怖。相传江中浮来,郡人有忿争凶隙等事,辄迎而诅之,俗名铁哥而。(曩甄[B13f]“而”字典故,惜未及此)。元至正末重铸,其朔弗可考,大率皆淫祀也。”

北齐造名无量声佛像,佛座拓本,高今尺二寸强,宽二尺四寸强,十四行,行二字,字径八分,正书。铭曰:“天保七年,敬造名无量声佛,若有文名者礼拜供养,减无量罪,德无量福。”(按:“德、得”二字,古通用)此拓本绝艰致,殊可宝,惜未拓佛像,俗工往往如此。又希腊女神名谬司,专司文艺者,则是彼都人士,所当馨香以祝者也,附记于此。“谬司”盖译音,不如作“妙师”为协。

光绪初年,都门以“富、贵、贫、贱、威、武”六字分帖六部,谓吏贵、户富、礼贫、工贱、刑威、兵武也。盖他部司员,见堂官皆长揖,唯工部鞠跽为礼,故或又以《孟子》“天下之贱,工也”句相嘲。未几而兵部效之,户部继效之。癸未七月,诏各部院司员,见该管堂官,不准屈膝请安,以御史文海疏言也。

清制:百官进内,东华门止灯,景运门止伞扇。光绪中叶已还,往往甚雨之日,有携灯入景运门者,有持伞上乾清门台阶者。而乾清宫侍卫,皆戴雨帽班直门下,大臣或持伞至养心殿门,盖非复从前严肃矣。

清制:大臣谥法,除特旨予谥外,例由内阁撰拟八字,圈用二字。光绪辛巳正月,吴县沈相国桂芬卒,内阁撰拟谥文清、文勤、文端、文恪,因谕旨称桂芬清慎忠勤,老成端恪,是以依此撰拟。及旨下,乃谥文定。既非特旨,亦非圈用。考谥法,纯行不爽曰定,亦美谥也。

日本樱花,五大洲所无。有深红、浅绛,绿者尤娟倩,一重至八重,烂漫极矣。三月花时,公卿百宫,旧皆给假赏花;今亦香车宝马,士女征逐,举国若狂也。花枝或插于帽,或裹于袖,或系于带。游客归来,满城皆花矣,名曰“樱花狩”。盖虽游乐之事,亦寓讲武之意云。

中国以牡丹为花王,日本以樱花为花王。牡丹以浓艳胜,樱花何其娟倩也。余谓花王中之樱花,甚似人王中之李重光,高出庸主万万。

《大戴礼记·五帝德》第六十二:“孔子曰:‘吾欲以颜色取人,于灭明耶改之;吾欲以语言取人,于予耶改之;吾欲以容貌取人,于师耶改之。’”今人第知以“貌取人”,失之子羽云云。

光绪庚子,拳匪变起,余适在鄂,条呈两湖防守情形于督部张文襄。有云:“随州所属之武胜、平靖等关,为由汴入鄂门户。平靖、百雁、武阳,即所谓‘义门三关’。明正德中,流寇入境,三关皆要地。今湖北铁路干路,武胜关适当其冲,并宜急驻重兵扼守,以固边圉而保要工”云云。“义门三关”之说,据《读史方舆纪要》。比阅乌程温铁华(日鉴)《〈魏书·地形志〉校录》云:“义阳三关,谓平靖、武阳、黄岘也。《元和郡县志》:‘武阳在应山县东北一百三十里,黄岘在应山县界。’《地理通释》:‘《左传》:大隧即黄岘。今名九里关,在信阳军南百里。’”温氏所云三关,有黄岘无百雁,与顾说不同。

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著录苏涣诗,注云:“涣少喜剽盗,善用白弩。巴蜀商人苦之,号曰‘白跖’,以比庄乔。后折节读书,进士及第。湖南崔辟从事。旋遇害,涣走交广,与哥舒晃反,伏诛。”诗人而为盗,盗而第进士,绝奇,矧晚节弗终。不图风雅中,乃有此败类。顾其诗见录于正史,讵以其事奇而故传之耶?抑其诗固犹在可传之列也?

辽王述律好睡,国中目为睡王(见宋彭百川《太平治迹·统类》)。大兴王楷堂比部(廷绍),高谈雄辨,都人称为嚷王。长于诗,倚马可待。署中公暇口号云:“司中呼小马,堂上坐长麟。”时牧庵协揆(长麟)为大司寇,或谮之。一日,协揆语王:“闻近作对联佳甚。”王应声曰:“司官曾有句,名医唯扁鹊,良相是中堂。”协揆大笑,意深赏之。谮者闻之爽然(见定远方士淦《蔗余偶笔》)。睡王、嚷王并新隽,顾嚷王捷才若此,未可以嚷概之矣(宋荆南节度使高保融弟保勖,体瘠而口吃。保融甚爱之,虽盛怒,见之必释然而笑,荆南人谓之万事休郎君,见《太平治迹·统类》。是诚亲爱而辟,然兄弟孔怀,固当如此,视交为愈者,有厚薄之殊矣)。

王禹尝为李继迁草制,送马五十匹,备濡润,禹却之(见《太平治迹·统类》)。即后世文人润笔,亦云厚矣。宋陈藏一《话腴》云:“退之欲人辍一饭之费以活己。”而文起八代,上窥至圣,亦濡润之说,断非乞借。

宋太祖性严寡言,独喜观书,虽在军中,手不释卷,人间有奇书,不吝千金购之。周显德中,从世宗平淮甸,或谮太祖于世宗曰:“赵某下寿州,私所载,凡数车,皆重宝器也。”世宗遣使验之,尽发笼箧,唯书数千卷,无它物(见《太平治迹·统类》)。古开创之英辟,丁龙犹未飞,蠖不妨屈,其襟抱所蕴蓄,要不啻一日万几,而顾留意载籍若是,知郅治本原在是矣。若汉萧何为高帝收秦丞相府图籍,事又稍异。

兰陵先生言:“《四书》中,有二怪、一妖、三女子,五龙、九虎、十先生(又九馆、十先生)。”二怪:素隐行怪,怪力乱神。它仿此。急切记忆,殊难全备。

都下某名宿,好清谈雅谑。一日,宴客于陶然亭,某学究与焉。俄添酒顷,语次,漫引《中庸》“其至矣乎”句,读若“岂止一壶”。学究瞿然避席曰:“侮圣人之言。”言之色綦庄。四座愕眙久之,主人末如何也(学究乃所延西席,授公子读者)。

春夏之交,壁间悬名人书画,恐燕泥飘堕染损,于帧首作两绫带下垂,令时时摇动,俾燕不敢近,名曰“惊燕”。蕙风曩有词咏之,调寄《浣溪沙》(刻入《新莺词》)“四璧琳琅好护持,画帘风影乱乌衣。飞近金题才小立,却教回。娟素乍同飘绣带,襟红时见僱香泥。倘是双飞来对语,莫惊伊。”按:此调名〔浣溪沙〕,前后段各七字三句者,名《减字浣溪沙》。据宋贺方回《东山寓声》乐府,俗以七字三句两段为《浣溪沙》,而以此调为《摊破浣溪沙》,误也。

金元已还,名人制曲,如《西厢记》、《牡丹亭》之类,平仄互叶,几于句句有韵。付之歌喉,声情极致流美。溯其初哉肇祖,出于宋人填词。词韵平仄互叶,丁北宋已有之,姑举一以起例。贺方回《水调歌头》云:“南国本潇洒,六代浸豪奢。台城游冶,襞笺能赋属宫娃。云观登临清暇,壁月留连长夜,吟醉送年华。回首飞鸳瓦,却羡井中蛙。访乌衣,寻白社,不容车。旧时王谢,堂前双燕过谁家?楼外河横斗挂,淮上潮平霜下,樯影落寒沙。商女蓬窗罅,犹唱后庭花。”蕙风旧作,间有合者。《蝶恋花·甲午展重阳日,邃父招同半唐登西爽阁,子美因病不至》(刻入《锦钱词》)云:“西北云高连睥睨,一抹修眉。望极遥山翠,谁向西风传恨字,诗人在抵伤憔悴。有酒盈尊须拌醉,感逝伤离(端木子畴前辈,于数日前谢世)。何况登临地,鬯好秋光图画里,黄花省识秋深未。”西爽阁在京师土地庙,下斜街山西会馆,可望西山。

清初鸿词诸征士,当其荐举之初,本省渎考情形,甚非隆重之道,稍有崖岸者弗为也。相传康熙己未科,取中者五十人。授职后,为同僚所排诋,目为野翰林,且讥以诗曰:

自古文章推李杜,而今李杜亦稀奇。

叶公懵懂遭龙吓,冯妇痴呆被虎欺。

宿构零衡玉赋,失黏落韵省耕诗。

若教此辈来修史,胜国君臣也皱眉。

自注:李高阳相国{尉},杜宝坻相国立德,冯益都相国溥、叶掌院学士方霭皆试官。是科题为《璇玑玉衡赋》、《省耕诗二十韵》。取中者俱令纂修《明史》。而鸿博之诋甲科,亦不遗余力,尤展成检讨(侗)《题钟馗像》曰:“进士也,鬼也;鬼也,进士也。一而二,二而一者也。”以笔墨为报复之具,若水火不相下。揆之古君子彦圣能容之度,则彼此胥失焉。降而至于乾隆丙辰,而风格视前辈益远矣。两次特科,吾广右皆无人。考仁和杭大宗(世骏)《词科掌录》,乾隆丙辰科,广西巡抚金钅宏,荐举钱塘廪生袁枚(是时适游桂林)。岭峤白屋之士,闭户自精,姓名不出里,对于令闻广誉之随园先生,何能望其肩背于万一耶。

尤展成自《秋波词》进御,才子名士之目,受两朝特达之知,所著《读离骚》、《钧天乐》等传奇数种,教坊内人,镂之管弦,为霓裳羽衣之曲。洪思()虽以《长生殿》得罪,而此曲即亦流传禁中。盖清廷当全盛时,九天歌管,犹有雅音;嘉、道而后,遂岑寂无闻焉;乃至今日,风雅扫地,瓦釜雷鸣,虽日星河汉之文字,不惜弁髦弃之,矧选声订韵之末技,夫孰过而问者,则章掖贱而琴书苦矣。

阅歙县程春海侍郎(恩泽)所撰《湖南提督杨君继室龙夫人墓志序》(按:杨君名芳,一等果勇侯,谥勤勇)及武进张翰风先生(琦)《记杨军门龙夫人事》,事绝瑰玮。两家叙述,互有详略,兹参综缀录如左:夫人尤氏,四川华阳县人。幼读书,洞晓大义,温淑而敏断。年二十二归军门,时军门已贵显为总兵。嘉庆十乙年春,以宁陕镇总兵摄固原提督,夫人留宁陕署。先是,镇所辖兵六千名,例月给米折银三钱,遭匪贼蹂躏,物值益昂,所领不给食。军门白经略某具疏申请,议权加二钱,俟三载后再定议。及是,执事者停支待报,兵忍饥两月。夫人知将有变,使谓署总兵参将杨之震:“速借给以安其心,虑有它者。吾家当代偿之。”之震曰:“众兵恐我耳,乌敢反?且衅非由我,何惧?”更以威胁之,众益怒。七月六日,头人陈先能、陈大顺等请见曰:“吾辈将反,顾受大人恩至重,愿送太太去乃发。”夫人以义晓之,且曰:“汝等造反,而先免我,疑知情无以白。且我一妇人,去何为?宁死此耳。”挥众出。外委王清山,公之亲随也,贼令入卫,又分数十人守大门,约余人不得入。而公前所释教匪二百人,为之室家者,知有变,悉入守中门,曰愿以死报。是夜,贼遂杀参将及中军游击、城守营都司,焚南北二城,枪炮号哭之声不绝。妇女多从睡梦起,知贼不犯镇署,多就避,廊室为之满。时未叛者哗于内曰:“夫人勿死,我辈受主帅恩,贼入,当以死拒;脱不敌,主帅归,见我辈尸,见我辈心。”已叛者哗于外曰:“夫人勿惊,我辈受主帅恩,今迫而叛,不与夫人。即仇怨有避夫人侧者,亦不报也。”夫人端坐后堂,戒奴婢曰:“死生有命,敢号泣者惩之。”向明,陈先能等又请见。避难者皆绕夫人哭,乞勿纳。夫人曰:“愚哉,若辈欲入即入,孰能御之?请见则见,何惧为?”命启门,叛首数十人,手血淋漓,环伏堂下,痛哭曰:“我辈罪大恶极,将欲窜身山谷,缓须臾死。恐去后有惊及夫人者,求夫人行。”夫人大声谓曰:“若辈虽戕官,为首诚不可逭,于多人何尤?主帅旦夕归,且为若辈白其事于朝,非尽歼也。可各罢归伍。不然,斩我首去。”众曰:“我辈血誓同死生,能聚不能散。”乃舁舆以俟。夫人将升舆,避难者千数百人齐恸曰:“我辈死矣。”夫人复谕叛众:“此总总者须随我出,毋伤残。”众皆唯唯。于是,出婢子衣履,与在官眷属,结束先行。乃肩舆殿其后,出署。贼传呼立队,贼在五郎城者悉来。夫人叱之曰:“止何等狂悖,而犹循此规制耶?”始退。贼凡送二十里,至石泉县。县令陈某,闻警惶惧,民人惊窜者众。知夫人来,贼不敢逼,请夫人留。而总兵王兆梦至,夫人谓兆梦曰:“宁陕兵二千余,非尽反,首事者百余人耳。速驰谕,令缚头人来,事可定。”兆梦怯不敢往。夫人留六日,乃之兴安兄太守龙君署。越十有四日,公子承注生。会军门自固原策单骑驰千二百里入叛军,收降抚逸,笼束归伍。乃诛其尤凶横者,而众情汹汹,有悔降意。于是叛首蒲大方等,请于军门,往迎夫人,以测军门心,军门推诚待之,不介一奴,许其咸往。夫人方乳公子,未满百日,即冒雪抱公子,泰然登程。中途蒲大方与其徒王凤争,刀伤凤手。是日宿汉阴,夫人命借官刑具,坐中庭,召大方骂曰:“汝反叛,幸宥不死;更弄刀杖,又待反耶?”杖子四十,加桎梏焉。从者惶惧终夕。未至宁陕二十里,十九人偕大方固请,乃释之。初,夫人之行也,署中物不暇顾。后四日,石泉民请往取之,门洞开,阒无人,而一匕一箸无失者。有庖人朱子勇者,为贼所怨,夫人匿之复壁中。夫人已去,子勇入上房携铜盆出。遇贼,将杀之。子勇曰:“夫人命取盥具,汝杀我,汝自赍往耳。”摔铜盆于地。贼信之,竟得免。吁,亦奇矣。当军门抚叛卒时,自谓功足以赎过,且已革翎顶,宜无虑。夫人曰:“朝廷事自有法度,兵叛大案,不容任其咎者,非君而谁。”已而公果遣戍伊犁。后公自川返贵州,或劝带盐,可获利三千金,已积之舟畔矣。夫人曰:“以气机观之,未必能享多金,盍卜之?”公卜不吉,遂辞焉。行六十里,过黄瓜槽险滩,舟几覆,载重者皆溺,其才识固不可及也。夫人教子极严,善鼓琴,工画兰,时时为之不倦。居恒谓军门曰:“方寸静洁,则理胜欲;念虑牵萦,则欲胜理。人生最忌情流为欲。”斯言非寻常<门为>媛能道。

番禺有李星辉者,咏眼镜云:“白发几人非借力,红颜对尔独无情。”(见倪鸿《桐阴清话》)今日风气一变,凡绣闼仙姝,绛帷高足,莫不以晶片金丝之丽制,为春山秋水之美观。李诗对句,改无情为多情,庶几切当。

贺县于晦若侍郎(式枚)客岁自青岛移寓沪上,月前于旅次病殁。侍郎庚辰通籍后,以兵部主事居李文忠幕府有年,海内知名。嗣乃荐跻卿贰。丁未,充出使考查宪政大臣,曾自使署两上封奏,力纠宪政编查馆之失,一时传诵。国变后,叱诧悲愤,形容憔悴,日抱故国之思,有张苍水之忠忱,而无其事实。素与项城大总统交际甚深,芸台公子,尝受业于待郎者也。去夏,项城专使赍书青岛,聘其就参政一席,侍郎辞焉。兹得见其答书原稿,节录如左:

参政一席,于鄙人性质,甚不相宜。前承公推举为考查宪政大臣,前后奏章,均可覆案,然亦不欲显有辞避,致负公知爱之深。尝托菊相代达私衷,事前已先与芸台有秋后来京之约。积病之后,尤畏炎蒸,一切情形,知蒙鉴及,良觌有日,统容面陈。承致食品多珍,拜领饱德,并惠川资优厚,本不敢当,谨留以为证行之券。回忆十年门馆,千尺深潭,受惠已多。大德不谢,本不应自外也。

其书首称“慰庭四兄大人”,末又别附数行,有云:“封题是官样文字,自应从同。函内是平日私交,不敢改二十余年布衣之旧。”抗节不移,于言外见之矣。

顾云美(苓)撰《河东君传》,有云:“宣德之铜,果园厂之髹器。”按:果园漆器,明永乐时制。《桐阴清话》云:“临川李芗甫观察(秉铨)在京师琉璃厂,购得髹漆木碗一进,面径七寸有奇,底口坦平,周身作连环方胜纹,雕镂工细,作深赤色。碗底有‘沆瀣同瓯’四字,正书阳文,浓金填抹,古色缤纷,系明代贡珍无疑。成果亭中丞思以汉玉盘易之,不可得。同人赋诗歌以宠异之。”

古美人香奁中物,流传至今,以马湘兰为独多。《眉庐丛话》所述,犹有未尽。歙县程春海侍郎(恩泽)家藏马湘兰小砚一方,背镌湘兰像,一时名流题咏甚夥。祥符周稚圭(周)中丞(之琦)《三姝媚词》云:

蟾蜍清泪洒,晕脂痕犹新,粉香初砑。翠斫妆楼,想镜中眉样,半蛾偷借。斗叶闲情,偕象管鸾笺消夜。悄炙红丝,沉水浓薰,枣花帘下。 仿佛冰姿妍雅,恰手拈兰枝,练裙歌罢。旧匣空寻,甚石桥新月,尚矜声价。过眼云烟,随梦影铜台飘瓦。认取南朝遗墨,青溪恨惹。

按:词云“手拈兰枝”,则必非《丛话》所述阿翠像砚,与湘兰面貌巧合者,彼像手不执兰也。周稚圭著有《金梁梦月词》、《怀梦词》,合刻为《心日斋词》,自命得南宋人嫡传,此词非其至者。

“枇杷黄,医者忙;橘子黄,医者藏。”宋陈藏一《话腴》引《世说》语。今人第知“槐花黄,举子忙”云云。斯语罕有知者。

九宫仙嫔,蚕神也,见《蜀郡图经》。今人但知马头娘。

南陵徐积余(乃昌)小檀栾室藏汉西王母镜,径汉尺七寸五分,背文六乳。一格画女仙,题“西王母”三字。一格一女鼓琴,一格一女折旋而舞,腰肢织长,手据地而足腾起。一格龙,一格兽独角而马蹄,一格一女羽衣若击球。按:《汉武帝内传》西王母命诸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,许飞琼鼓震灵之簧,石公子击昆庭之金(按:上言“命诸侍女”,且与董双成、许飞琼同列,则石公子当是女人男名),婉凌华拊五灵之石。”此女所击物圆形(钲镯之属,后世乐器中有云锣,即小锣也),疑即所谓昆庭之金矣。其舞女腾起之足,织削若菱(拓本绝朗晰,双翘宛然,尖锐颖脱,非仅作弓式而已),可为汉时已有纤足之证。昔人或云始自唐,或云始自五代,殆不然矣。镜铭:“尚方作竟真大巧,上有山人不知老,渴饮玉泉兮”十九字。山,仙省。

得宋苏文忠《麦岭题名》拓本,字径二寸强,四行,行四字,正书左行。文曰:“苏轼、王瑜、杨杰、张同游天竺过麦岭。”文忠书,无论碑版磨崖,方宋党禁严时,悉数铲削。其后禁弛,悉依拓本复镌,乃致痴肥臃肿,尽失庐山面目。据余所见,唯《麦岭题名》、《雪浪盆铭》及《宣城县北门外双塔寺石刻如意轮经》(庚戌秋访获,石凡二)皆未经铲削真迹,书势秀劲绝伦,其它殆不多觏。

清之末季,雀嬉风行,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,名之曰:“看竹,何可一日无此君。”迹其穷泰极侈,有五万金一底者矣(一底犹言一局,某贝子过沪时事)。会稽陶心筠(宣)作长篇咏之,托旨鉴诫,移录如左:

罡风吹鸟名鸺留,无昼无夜号啾啾。

飞向人间啄大屋,宾客欢笑妻孥愁。

一啄再啄金屋破,啾啾唧唧号未休。

初翔江之右,倏忽腾九州。

问制何自始,易竹乃废纸。

非{塞}亦非酰蘼辔揎簟£

索长矩方规以圆,自一至九环无端。

马融六{博}赋所遗,李翱五木经久删。

呼龙喝凤揣梅竹,四座鸣对声关关。

鸺留来,欢颜开,蒲桃美酒夜光杯。

{尸辛}餍饫鸾刀催,金翠钿名姝陪,箫管哀<今>纟集喧偆。

宾极欢,主大醉,华灯四照开博台。

鸺留去,鸡号曙,胜者忻忭负皇遽。

面色如土不敢怒,脱下裘,低首长生库。

到门踟蹰惭妇孺,誓绝安阳旧博侣。

明朝见猎眉色舞,枭化为狼蝮为纟歇。

破人黄金吮人血,枯鱼过河泣何及。

自言我本不祥物,方将取汝子,弗廑毁汝室。

吾闻东晋陵夷铜驼没,大地五胡乱羌羯。

士夫饮博供清谭,牧猪奴辈亡人国。

桓桓我祖长沙公,取投{博}{塞}江流中。

天地鼎沸人消遥,千年时局将毋同。

沉沉大梦真竹醉,白昼黄昏为易位,咨余往射岂得已(用韩句)。

枭惊堕梁魂破碎,血其爪肉贯翎翅,焚减偭卵断噍类。

君不见万国人人习体操,强身强国五禽戏。

吴县潘申甫侍郎(曾莹),大学士文恭之仲子,学有根柢,尤长于史学,著有《小鸥波馆文钞诗钞词钞最》二十卷、《画识》三卷,《画品》、《画寄》、《墨绿小录》各一卷。画以青藤白阳为宗,书则初学吴兴,晚学襄阳,尤得其神髓。配陆夫人,亦知书,工书画(按:夫人名韵梅,字卿,曩见侍郎《鹦鹉帘栊词钞》有同夫人连句《清平乐·雨后坐月》一阕。《闺阁诗钞小传》:“卿工画花卉”)。同时女史汪小韫(端)镌小印以赠,文曰潘江陆海。夫人性仁恕,每大雨初霁,闻门前瓜果者,曰:“清凉如此,谁与售者?徒其肩耳。”命尽买之。偶有两瓯堕地,一碎一否,顾诸子曰:“汝曹识之:薄者破,厚者完也。”晚年颇信佛法。光绪戊寅二月既望,夫人已示疾,犹诵经礼佛如平时。时侍郎亦寝疾,与夫人异室而处,得南中所寄金橘,呼次公子使奉其母,夫人犹问汝父寝未。明日鸡鸣时,夫人遽卒。侍郎未之知也。俄而曰:“天明耶?”公子祖同对曰:“尚早。”命进饮,饮已复睡,日加巳,亦卒。侍郎生于嘉庆戊辰十一月,夫人生于是年七月,至是岁皆七十有一。生同年,死同日,士大夫以为美谈。相传侍郎之兄功甫舍人(曾沂)中岁已还,就所居购池园,构一椽曰船庵,键关谢人事,终日焚香读书,究心内典。俗所用署名小红笺,摈不具者二十余年,其后亦预知化去之期。若而人者,夙具慧根,而又生长阀阅,养尊处优,无所为谋生之计,束缚驰骤之,得以涵养性灵,习虚静而成通照,虽曰得天独厚,抑亦所处之境,有以玉之于成焉。世有兰清玉之质,日消磨风尘奔走米盐凌杂中,对于身心性命之大原,欲稍稍自料检而苦乏清暇。青春荏苒,白发寻,乐苌楚之无知,与草木而同朽。乾坤清气得来难,宁不自爱惜若是。天之厄我,谓之何哉?

石襄臣少寇(赞清),贵州人。先是,知天津府数年,勤以敷政,严以持躬,吏慑其威,民怀其惠。咸丰戊午,英吉利犯天津,直督某走,太守以巨瓮二,贮水置堂阶曰:“彼入胁,则吾与妻死此。”未几,相国桂良与议和去。庚申,英吉利、法兰西人天津,督部以次,横被侮辱,其将卒分驻官廨,赞清坚持不为动,挥令去,曰:“断吾头可,衙署不让也。”一日,英将以五百人持兵入署,扶赞清坐肩舆,导入舍馆,曰:“非敢相难,闻有兵欲烧吾船,姑假君为镇耳。”赞清愤不食。仅数日,民情汹汹,重失赞清,蕲与英将拼命。英将惧,命之去。赞清不可,曰:“吾如何来,当如何归耳。”复命五百人前导,具肩舆送之。将则竖其指,称之曰:“真好官也。”天津扰数月,赞清迄未离府署。事闻,不次迁擢,官至刑部左侍郎。

霍山吴彦甫少寇(廷栋),为咸、同间理学名臣。母叶太夫人,博通书史。公四岁,即能授以经籍,过目成诵。有过,手挞之。公泣,太夫人曰:“汝头有鲠骨,痛吾手矣。”公捧母手拊摩再四,曰:“母再挞儿,可用纟圭纟由里也。”太夫人为之霁颜。公每欲着好衣,又欲以功名显,太夫人训之曰:“人以衣服爱汝慕汝,是汝徒以衣服重矣。功名者,傥来之物,无学问济之,何贵乎功名耶?”公恍然曰:“儿知之,天爵为贵。”太夫人曰:“然。”邻有质库,公尝嬉戏其中,司事某欲试之,闻公来,以碎金散置于地,自匿帐中。公入门见,即扬声止步不入,某起询之。公谓金在而不见人,脱遗失,岂能自白。某大惊叹。其后扬历中外四十余年,清操绝俗。引疾后,归无一椽,日食不给,处之晏然。时曾文正督两江,念公贫,值史秋节,欲以三百金赠,携以往,晤对良久。微询公近状,公答以“贫吾素也,不可干人”。文正唯唯,终不敢出金而去。公之亮节清风若此,育德培材,攸关母教,讵不然欤?自富贵利禄,中于人心,虽世家劭族,父诏其子,兄勉其弟,唯高官厚禄是计,甚且以夤缘奔竞,协肩谄笑,为家传秘密之心法,功名者傥来之物云云,求之士夫犹难,矧在阅闼,而叶太夫人倜乎远矣。

平湖朱菽堂漕帅(为弼),道光四年,由顺天府丞擢府尹。有蝗孽,单骑驰视。属官供张备,公曰:“吾为蝗来,若乃蝗我耶?”斯言颇近雅谑,却有至理。

王湘绮赋纸煤词,调寄《一萼红》,楚、蜀人士多和之。纸煤之制,卷径寸纸作长条,纸相属成侧理,如箸稍细,中通外直,吸淡巴菰者用以然火。大约有淡巴菰,即有纸煤,托始于明末,盛行于清初,多出闺人纤手。岁在甲辰,吴门柴琼,问字于余,素心晨夕,香初茶半,清事如昨。尝以纸煤三条,其一原式无变,其一曲其一端约寸许,其一曲其两端各寸许,嘱余集合成一字。审谛良久,忽然得之,则“乃”字也。原式无变之纸煤为第一笔,曲其一端者为第二笔,曲其两端者为第三笔。离神得似,极见惠心。

曩尝甄[B13f]“而”字故事矣(见《眉庐丛话》)。“乃”字故事,不及“而”字之多。其尤隽颖可喜者,乾隆某年,翰林馆课题《伛瘘丈人承蜩赋》,以“用志不纷,乃凝于神”为韵,时献县大宗伯纪文达(昀)方入词垣,课作押“乃”字官韵云:“沈几观变,耸肩第觉其成山;定息凝神,拄杖休嘲其似乃。”(按:唐无名氏《嘲伛偻人诗》:“拄杖欲似乃,插笏还肖及。”)又韩愈撰《董公行状》:“沐州自大历来多兵事,刘元佐死,子士宁代之,其将李万荣逐之。万荣为节度使三年,病风,其子乃复欲为,士宁之故监军使俱文珍,执之归京师。”以“乃”为名亦仅见。